“心水河谷的惡靈是十幾年前才出現的，我們平時跟著領主，沒有正面和它接觸到過，只知道是個怨氣很深的大惡靈。”

夜深了，騎士們圍坐在篝火旁，低聲和希子講心水河谷的惡靈與阿曼曾經造下的孽。

“阿曼大約是在外出狩獵時，自作主張離開了領主劃定的保護區，所以遇到了那惡靈，又不知為什麽，和那個惡靈達成了某種交易。他把惡靈帶到了那支商隊行進的路上，等惡靈襲擊那些人的時候，他就趁亂搶走了很多財物。”

“一整個商隊的人都死了嗎？”希子不忍地問。

“是啊，”騎士長嘆一口氣，“死得可慘烈了，那惡靈本來就兇悍，這幾年我們領主為過路人做了許多次暗中保護，它沒辦法傷人，就只能去襲擊河谷裏的動物，阿曼幹的這件事可以算近十年來最慘烈的一次惡靈傷人事件了。”

希子點點頭。

她見騎士長回來了，便沒有再和騎士們繼續聊這個話題。

白堊山脈的夜晚很不平靜，到處是“悉悉索索”的動靜，聲音不大，但聽著很瘆人。

這裏的風和泥土也不像其他地方的那麽好打交道，希子輕輕撫摸土地，沒有得到回應，風刮過她的臉頰，也只帶來刺痛和寒意。

真是一處蒼涼而荒蕪的山地。

希子想到那些慘死於惡靈之手的商隊成員，想不明白惡靈為什麽會和阿曼這樣的尋常人類合作。

騎士長安達回來後，大家又沈默地坐了一會兒。希子腦袋昏沈沈地點了幾下，安達就建議她先去休息。

他指了指天上的群星，說：“白堊山脈的這段路有星星照亮，還算是比較安全的，我們會留人看守營地，你可以安心睡一覺。明天我們會在陽光剛剛照得進山裏的時候就出發，時間非常早，你得養足精神。”

希子困倦地笑了一下：“沒關系，我覺得騎著你們的黑山羊走山路一點也不累。”

不過，她還是聽從了騎士長的建議，在這處背風的臨時營地找了個角落，先睡下了。

她做了一段古怪的夢，起初是一些亂糟糟的過往記憶，碎片一樣閃過她的腦海，她剛想要抓住其中一點細節，它們又像流星般飛逝了。

接著，她看到了一棵樹。

這是一棵很龐大的巨樹，像希子曾經在安多斯平原的村子裏見過的那棵南柳似得發著光，但它好像又不一樣，它沒有向下生長的根須，枝椏張揚地擴張，如同掠奪空氣。

然後夢就更亂了，她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戰場上。

晃動的視角讓她很不舒服，她想把自己穩住，但很難。耳邊都是急切的喊叫與呼救聲，鎖甲摩擦和靴子踩在碎石上的聲音聽著如同隆隆的戰鼓。

希子皺起眉來。

她嘗試再睡得深沈一點，但意識仍然在被什麽東西一點點拉出夢裏。

“唔——”

“魔女！快醒醒！”

“快，先去把山羊都帶到開闊地來拴牢！”

“魔女！醒一醒！地震啦！”

“快醒來！地震——”

希子猛地抓回自己所有的意識，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她的手摸到冰涼的白堊石面，強烈的震動從手指腹傳來，目之所及的所有東西都在晃動，她的魔杖和魔典、背包都飛在半空中，魔杖頂端的紅寶石中燃著跳動的魔火，宛若一顆心臟。

身邊的騎士松了口氣：“呼——你總算醒啦，快，起來吧，我們到開闊地集合。”

“哎呀，不好意思。”

希子趕緊爬起來，帶著自己所有東西，和大家夥集合。

她見到安達親自押著阿曼過來，便小跑過去，說：“騎士長大人，我可以給大家做一個簡單的保護陣，讓所有人和山羊都聚集到一起吧。”

安達點點頭：“好。”

每個人聚攏到一起，希子念起了冗長的保護咒，魔杖寶石帶著火星子發出熱烈的光束，在夜幕中顯出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腳下的震感起初很強烈，但隨著咒語生效，震動感變得幾乎感覺不到了，一片區域內連帶著泥土、碎石和石縫中的沙莢花，都不再被震得亂抖。

“哇……真神奇啊！”

“魔女小姐，太厲害了！”

騎士們開始七嘴八舌地對希子表達感謝，騎士長也沖她感激地一笑，脫帽行了個紳士禮。

希子留意到他身邊的阿曼此時已經沒有了一開始在白堊旅店和她對峙時的咄咄逼人，他垂著腦袋，顯得很沮喪。他那張經歷過困苦生活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風割出一道道細小的裂口，塵土再將它們填滿縫合。

希子覺得他有點可憐。

安達大約也對兄弟起了憐憫，將他手上的繩子解開，只用腳脖子上的鎖鏈來約束他。

“要喝水嗎？”安達問。

阿曼擡頭看了安達一眼，沈默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騎士遞了壺水過來，阿曼仰頭“咕嘟嘟”灌下喉嚨，一口氣就喝完了。

這水是直接在山腳小溪裏灌的，帶有泥沙和水草，他喝完還擦了擦嘴角的沙和細草根。

眾人又沈默了會兒，阿曼很輕聲地問安達：“還有嗎？”

安達又叫人給阿曼拿了壺新的水。

阿曼這次喝了大半壺，喝完以後就縮在地上，既不和騎士們交流，也沒有要睡覺的意思。

希子坐到他邊上。

“你叫阿曼？”

阿曼看了希子一眼，垂下眼瞼，沒有回答。

希子又說：“我聽大家說了你為什麽會被判有罪，你不要再犯錯誤了，也許你哥哥會給你再求一求情的。”

阿曼忽然冷笑了一聲，道：“我不可能有活路了。”

希子欲言又止了一會兒，雖然覺得他此刻的樣子有點可憐，但想到因他而死的那隊商隊，又覺得他也是活該。

她越想越覺得可惡，忍不住教訓起人來：“你看，你自己也很不想死，又為什麽要讓惡靈去害那些無辜的商人呢？”

阿曼倒沒有反駁她，只是沈默了一陣子。

過了好久，他輕聲說：“我又不知道它會把他們都殺死，我以為……它最多就嚇嚇人罷了，它還那麽小，就是個小孩子啊。”

“誰？惡靈？”希子很快反應過來，“你說心水河谷的惡靈是個小孩子的樣子嗎？”

阿曼點點頭：“對，就是個小孩的樣子。一開始看起來有點恐怖，可是它跟我說話的時候，我覺得它和族裏的小孩都沒什麽兩樣嘛，有些鬼點子，皮得很，但我沒想到它會殺人。”

希子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阿曼是個尋常獵人，他沒有讀過書，大約也沒聽過什麽外面的故事，所以他不知道惡靈對鮮血的渴望和對活人的仇恨是它們的本能。

不過，照理惡靈應該不會和阿曼說話才對，它應該在遇到阿曼的第一時間，就出手殺掉阿曼。

希子有點好奇，問：“你最開始是怎麽遇到它的呢？”

“我遇到它……是在有一次大雪後。那場雪下了整整3天3夜，雪停了以後，家裏沒有食物了，我出門打獵，想去遠一點的地方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打點山兔子和白堊雞。我只記得我走了很久很久，腳踩在雪地裏久了，鞋子都濕透了，冷得不得了……然後我累得趴倒在雪地裏，忽然感覺前面站了個人，一擡頭，就看到它了。”

說完，阿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希子問：“你覺得冷嗎？”

“不，我只是想到了它的樣子，灰藍色的臉，看起來硬邦邦的，沒有瞳孔，有點恐怖。”

“它跟你說話了嗎？”

“嗯，它問我是誰，我說我叫阿曼.利……我告訴它我當時的姓氏，它就坐在雪地裏，跟我聊天。”

希子覺得十分驚奇：“它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沒有吧……”阿曼沈思了一會兒，確定地說，“肯定沒有，我說了名字以後，它就坐下來說它很無聊，要我和它聊天，我就和它聊起來了。”

希子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想起書上說，惡靈唯一不會主動去傷害的活人就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也許……

她接著問：“那你們說了什麽呢？”

“我說起家裏吃的都沒有了，然後……我抱怨了幾句下雪的日子太難熬什麽的，說買炭火的錢都不夠，之後那小家夥就跟我說，有個很有錢的商隊正從河谷過，但是它不知道他們走了哪條路，如果我願意帶路，它就去欺負那些有錢的商人，我就可以去偷他們車上的皮貨和香料，拿出去城鎮和關卡上賣，我就能變得很有錢……”

阿曼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

希子想到惡靈最後殺死了那些人，而阿曼接受惡靈的誘惑，現在也成了階下囚。

她朝白堊山脈更深處望了一眼，那是心水河谷的方向。

一時之間，她竟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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